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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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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5 章

青灰天色濛濛, 煙雨與山嵐薄霧籠罩著他們。

江鷺找到了一避雨山洞,姜循跪於?洞口摘下帷帽。她眺望山林,恍然想到東京郊外的春山。不過今日與那時?不同。

那時?雨勢浩大, 今日只有綿綿細雨。

那時滿心絕望求生不得,今日胸有成竹只待天光。

那時?看不到前路,今日……只要江鷺點頭, 他們面前便是康莊大道。

想到此, 姜循轉頭看江鷺。

江鷺意態悠閑, 靠壁屈膝而?坐, 修長手?指點在膝上,並?沒有無意識地敲擊發?抖。他衣襟只有一層很薄的濕意, 並?不影響什麽。當姜循回頭看他時?, 他正垂著頭將她丟下?的帷帽疊好, 放置於?一旁。

江鷺察覺她目光,擡頭望來一眼。

山川洞天, 風雨如春。這位郎君氣宇陽春,玉潔冰清。他一貫好看, 只是最近半年的經歷磋磨得他狼狽粗糙,而?在姜循到來後, 她發?現江鷺又重新一點點好看了起來。

想來,他即使心系涼城關心民生,依然有些小世子的尊貴病——只要有條件,他總是潔凈漂亮的。

她卻快枯萎了。

姜循心中微有嘆息,但如此良辰,她自然不會?和他說自己的蠱的事, 弄得她像是靠他求生一般。姜循心中打起章程,將自己想了幾日的造反的話重新掂量掂量, 自覺得今日氣氛實在好,她應當機會?很大。

姜循沖江鷺一笑。

她柔聲細語娓娓道來:“阿鷺,我和郡主到了涼城後,伯玉死了後,你還像以前那麽痛苦嗎?”

江鷺盯著她。

他發?現自己越來越了解她——此時?他便覺得,她又要開始諄諄善誘,不知道要蠱惑自己什麽了。

不t?過他早已擺脫了昔日對此的不平不甘。擺脫那些怨憤後,他開始覺得她有趣,對她即將到來的“蠱惑之言”生出?興趣。

江鷺便慢慢回答:“不痛苦。昔日也?沒有那麽痛苦——死的人又不是我。刀沒落到我身上,我有什麽資格痛苦呢?”

姜循心想:糟糕。話題起頭不妙,不過問題不大。容她扭轉乾坤。

姜循不動聲色,保持著柔婉神?色:“你做的很好。涼城那些將士若是在天有靈,必然感謝你,也?會?希望你從中走出?來。”

江鷺望著她,緩緩說:“你那日……設局殺伯玉的那日,當真?是為了我嗎?你說想讓我走出?來,是真?的嗎?”

姜循深知江鷺不喜她總騙他。她便思索了一下?才回答:“當真?是為了你。阿鷺,要殺伯玉,其實方?法很多?,我選了很麻煩的一種,就是為了你——為了把你從涼城騙出?來,怕你想不開在涼城赴死;為了平你心中委屈,讓你不再怪罪自己。

“我始終沒有真?正體會?三年前那夜發?生的事,但我了解你是怎樣的人。你為此感到痛苦,對自己失望,但這不是你的錯。”

江鷺:“你覺得我軟弱嗎?”

姜循:“我覺得你很了不起。人生一世,各有所執所念。我是被迫卷入此局,你卻是主動入局。涼城所有人都應該感謝你。人這一世,不平者多?,怨憤者多?,自我主動的放逐與奉獻卻常讓人難以理解。我想這天下?再沒有第?二人比你做的更?好,比你更?厲害了。”

江鷺:“你將我追捧得太過了。”

……說明她所謀甚大。

江鷺側過臉,目光穿過姜循肩頭,望向外面的煙雨天。他若有所思,唇角甚至噙著一抹輕快的笑:“這幾日,我每夜都在做夢,夢到三年前那一夜。”

姜循心緊。

江鷺溫聲:“就像我這幾年無數次夢到的那樣。燈火如晝,滿堂華光,卻有大火從中起,將那些歡喜著的故人燒死。他們臉上歡喜的表情定格,被火吞沒——那是‘神?仙醉’的藥效。

“我以前一直很難過。他們到死都不知道‘神?仙醉’的事,他們可?能還在自責,可?能不知道發?生了什麽事,可?能明白了一切卻無能為力。

“這幾年的夢境,我一次次回顧,無法面對他們的目光,眼睜睜看著火燒掉他們。但是最近幾日,我夢到他們在火中朝我舉起酒樽,朝我告別,朝我露出?笑容,跟我說‘來世再會?’。

“我不知道這是上天當真?有靈,英靈與我一一告別;還是我終於?原諒自己,願意放過那一夜了。”

姜循聽得心疼。

她傾身,將他抱入懷中。

江鷺俯著臉,臉埋在她頸間。他呼吸清淺,她的擁抱讓他放松。

而?江鷺在這時?,聽到姜循幽微的、似怕驚動他的聲音:“可?是阿鷺,涼城的事沒有得到完全解決啊。你用輿情逼著東京,讓東京不敢動涼城只敢在你身上花費精力,可?萬一東京的君主是個瘋子,是無法用輿情道德約束的人,那你怎麽辦?”

江鷺擡頭。

他睫毛擦過她玉頸。

他呼吸很輕很涼,姜循知道他在聽,她便繼續說下?去:“我和郡主來西北的一路上,看到百姓們過得並?沒有很好。我們眼中不配為君的人已經死了,可?是百姓們為什麽還是被逼上山,做盜做賊?

“我爹劍走偏鋒,真?正得勢後一直在花精力對付我對付你,根本沒空實現他的抱負。天下?對他來說是什麽,子民對他來說是什麽?

“我們目光離開涼城,放到整個天下?——大家過得並?不好,甚至越來越糟。難道新的君主是什麽十?惡不赦的人嗎?我們都了解長樂公主的,她年少稚嫩,長在深宮,絕不是大惡之人。兩大強勢權臣對峙,她難以分清誰對誰錯,看不清前路。她太年少了——她鬥不過我爹和葉白。”

江鷺慢慢朝後退。

他猜到她要說什麽了。

他臉色一點點變涼,眸子染上一重煙波浩渺。

江鷺盯著姜循:“說下?去。”

事到臨頭,絕不能逃——姜循目不轉睛:“如果刀不握在自己手?中,便不能真?正庇護所珍惜的人和物。如果眼睛只盯著一個涼城,大廈傾倒之際也?難以判別原因。不知緣由便無法對癥下?藥,不知大魏此時?真?正的創傷,便無法真?正救大魏。

“你少時?一心庇佑南康王府治下?子民,後來你意識到那不夠,你便又去庇護涼城子民。可?是大魏數十?州郡,有多?少個江鷺願意為子民站出?來,護在他們身前,遮擋風霜刀劍?

“涼城為何會?有圍攻之局?郡主為什麽抗拒不了朝廷的命令?她明明不想和你為敵,卻還是被朝廷逼著出?兵,不得不來西北。因為那個朝廷不是我們的朝廷,因為主持朝政的人,將我們視為賊寇,視為竊國者。”

江鷺面無表情:“謬論。君臣各安其分,上下?各守其分,方?是正道。以政治世,以世養人,才是政治最開始的本質。它不是你操縱人心實現自我野心的工具,你的每一分舉動都會?影響到別人。”

姜循反問:“那麽這個工具,被不恰當的人握在手?中,便不去糾正了嗎?你有臣節有自持之心,但你願意為了涼城而?惹一身汙泥,便不願意為了天下?子民而?爭一爭那權柄嗎?

“我爹活不了多?久了。他就算能活,以他的心思和偏執,這世間不知道會?是什麽樣子。

“長樂公主太年少,壓不住人,而?她身後那些宗室子嗣更?不中用——若真?中用,昔日老皇帝早就廢太子了。

“還有葉白。我雖和葉白同行,葉白雖是我的友人,但我也?得承認,葉白和我爹一樣偏執。他們偏執在不同方?向罷了。葉白不想救世,他想的是毀滅一切,讓東京、大魏都為涼城陪葬。

“阿鷺,你怎能自持氣節而?無視天下?呢?”

江鷺反問:“之後呢?權柄握在手?中,你我所做的決策又是真?的正確嗎?你說的頭頭是道,難道讓你當政你就能做的更?好?你當真?能確定自己永遠英明永遠正確永遠走在最虔誠的路上?上位者隨意一個念頭,便是他人的一生。你當真?那麽自信?”

姜循:“所以要建立新的秩序——大權在我,但我不獨攬。我要讓更?多?的人來攬權,要讓更?多?的人才決策這個國家真?正的未來,真?正的走向。”

姜循傾身:“恃於?人者不如自恃——我們一起來做這顛覆者,我們來入棋局,我們來做執棋手?,我們來以天下?當棋盤,讓每一個棋子回到它應該在的位置。

“我們輾轉多?年遍地求生,難道不想親自看看花滿枝頭碩果累累的那一天嗎?明明已經在眼前了。只要往前一步,只要……握住它!”

密雨迷煙,山嵐潮潤。

江鷺靠著山壁,靜望著姜循明亮漆黑的眼眸。

她眼中光華滿滿,提起這些她便為之興奮,熱血沸騰。這樣的熱血中有著一腔信心與瘋狂,而?她請他入局……

其實,在這幾日的演兵中,江鷺早就猜到姜循和江飛瑛的這份野望了。他只是以為她們會?暫時?蟄伏,姜循會?徐徐圖之,到不可?改變之時?逼他入局……沒想到在這麽早的時?候,姜循就開口了。

她是心急,還是在乎他的想法呢?

江鷺低下?頭,無意義地笑了一聲。

他喃喃自語:“我知道你會?有話和我說,但我沒想到你會?說這個。”

姜循手?搭在他膝上,輕輕揉了一揉。無論話語如何尖銳,她表現得倒是溫情款款:“你以為我要說什麽?”

江鷺沒有回答。

他出?神?道:“你來西北找我,便是覺得這樣才能救我。你找我姐姐一同來,我姐姐身後兵馬出?行。你昔日和我姐姐並?不對付,但你們如今相處如此和平,總不可?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。只能說明,你二人就一些事達成了共識,要一起說服我。

“姐姐邀請西北諸將前來演兵,名?義上演兵,實際是談判吧。你日日去看演兵,因為你也?在說服他們吧?不然簡簡傷重,你怎可?能連看顧她的時?間都沒有,每日像花蝴蝶一樣到處亂竄……”

他還是這樣敏銳。

姜循有些心虛。但她臉皮厚,堅持地將手?搭在他膝上,做著“小鳥依人”的乖巧模樣。

江鷺笑一聲。

姜循:“……你又笑什麽?”

江鷺:“挺好的。”

姜循:“什麽?”

江鷺臉色已經十?分白了,但他的眼神?卻是清寂溫和的,並?沒有生她氣的意思。他甚至開玩笑:“我還以為,所有這些t?事,我會?是最後一個得知的。”

姜循不解:“嗯?”

江鷺靠壁淡聲:“你反了,姐姐反了,西北軍馬反了,我的親信反了……我以為身邊所有人都會?先於?我知道,以為你們不敢告訴我,打算一直瞞著我。”

姜循難堪:“那怎可?能瞞得住?我對你不會?那樣過分的。”

她踟躕一下?,傾身依向他肩頭,半摟住他手?臂:“我說的話,你好好想一想嘛。”

江鷺:“沒什麽值得想的。我亦想了很多?……三年前就開始想,昔日官家不肯懲罰太子逼死趙宰相時?也?在想,姜太傅把持朝政不立君主,將不合適的人推出?去攝政時?也?在想。我已經想了很久了,付諸行動只差臨門一腳。”

江鷺的話讓姜循驚喜。

她以為他會?很難踏出?心裏那道線,沒想到……

江鷺打斷她的凝思,看向她:“我只有一個問題。”

江鷺手?撫摸著她面頰,他垂下?臉揚著眸,專註地望著她。他的眼神?讓她臉熱,而?他只是輕聲:“循循,你喜愛我嗎?”

姜循困惑。

江鷺:“你說了這麽多?,忙了這麽久。我等了很久很久……我邀你出?來游玩,你依然在說你的這些事。這些事自然重要,但是在你心裏,它比我更?加重要嗎?

“你喜歡我嗎?還是僅僅因為賭前程而?屈就我?”

姜循瞳眸微睜大,起先的迷茫後,心中湧上一重憤怒。

姜循切齒:“你不信我待你的心?”

江鷺:“我有時?覺得你喜愛我,有時?又覺得我在你心中不值一提。我總在判斷我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——我在分辨,我想你跟我出?東京,然後來涼城找我,應該是對我有情吧?可?與此同時?,你又和我姐姐有了另一重籌謀,我會?不明白哪一樣在你心中更?重要。

“你殺伯玉,說是帶我走出?當年;但同時?,你也?是為了拿到壓倒你爹的證據啊。我迷失其中,分不出?情愛幾分,野心幾分,欲望幾分。我時?時?刻刻在比較,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。”

姜循尖戾:“情愛到底幾分,有什麽重要的?”

“對我來說很重要,”江鷺用蒼白的臉、傷心的眼凝望她,“你說的話總是半真?半假,帶著戲弄。我少時?相信你的每一句話,之前不信你的每一句話。而?到現在,我分辨不出?來真?假。”

春雨連亙,綿延千裏。

姜循被他撫著臉,被他目不轉睛地望著。真?奇怪,在外人面前內斂的江鷺,在她面前總是很多?話,什麽都願意說。

他因為這幾句話而?眸中微紅,閃著琉璃一樣的光。

江鷺低聲:“我在戰場上時?,總是想起你。我會?想我如果死了,你怎麽辦?誰保護你?還會?有誰像我這樣,事事以你為先嗎?我會?想循循在做什麽,忙什麽,循循有沒有想起我。我怕你想我傷心,又怕你一絲一毫不想念我。

“我吃到好吃的,想起你;遇到有趣的,想你會?喜歡;看到好風景,也?想日後若有機會?,要帶循循一起來。

“我承認這樣讓你壓力很大——可?我喜歡一個人,便控制不住。我能控制行為,卻控制不住心,控制不住期待和渴望。

“可?我又覺得你對我是有幾分感情的。不然……你怎會?不選擇葉白,而?選我呢?”

姜循怒:“別提葉白!”

她近乎無語且崩潰:“你對他的厭惡,和對我的喜歡一樣毫無道理。你不提他會?死?!”

江鷺自然也?不想提。

他苦笑:“你身邊優秀的可?選擇的郎君太多?,我在其中沒太多?分量。”

姜循不吭氣,讓他心越往下?跌。

他繼續:“我是想問你對我的情到底有幾分,若是不多?的話,你沒必要這樣委屈自己。”

姜循喃喃反問:“委屈?”

江鷺:“我知大局懂大勢,即使你不說服我,我掙紮之後大約也?會?選和你相同的路。你若是沒那麽喜歡我,便不需要用這種感情困住自己……你的夢想不是無拘無束嗎?”

江鷺這樣的不自信,讓姜循生氣。可?他最後這幾句話,又讓姜循聽住——

“我希望你得償所願。我不想困住你,即使我自己也?不行。”

姜循出?一會?兒神?,說道:“你總問我對你的感情有幾分,那麽你呢?你的感情有幾分?”

他的誓言像閑話一樣輕描淡寫:“我到死都喜愛你。”

姜循的心魂,在他這話中重重一顫,生出?波瀾。

她許久沒說話。

她不擅長應對感情,她一貫愛逃避,一貫以為只要做了,他就懂。可?是他想要的感情太明確,而?這樣明確的感覺……姜循要如何說呢?

她所有說出?口的都是謊言,都不真?誠。

一個不夠真?誠的人,怎麽對他人剖心?

她確定自己喜愛江鷺,但是這喜歡,到底有幾分呢?他為她舍生忘死,為她不顧一切,她呢?

情愛如此難以確定。情愛和人生一樣漫長回轉,不到山頭,誰知真?意?

何況姜循有先科。

她一次次的欺騙和隱瞞,讓江鷺如何信她?他不計較是因他的寬容和心動,他的不信任卻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。春山定情時?分明是他追著她不肯放棄,可?竟然一直到現在,江鷺都不能真?正安心。

姜循脫力後靠,側頭捂臉。

江鷺傾身來抱她:“循循?”

姜循側過肩,躲開他的摟抱。江鷺一怔,見姜循望向洞外:“你說的很有道理,我要冷靜冷靜。”

江鷺心間微空,道:“我隨口說的,那其實沒什麽重要的。今日我們不說不開心的事了……”

姜循堅持道:“我要冷靜。”

江鷺心頭一點點涼下?。

他有時?怪自己的敏銳,因他分明讀懂了姜循的意思。他雪白著臉放開她,見姜循起身便推開他,朝洞外走去。

江鷺:“帷帽……”

姜循淡聲:“不用。”

--

姜循心煩意亂。

她既怪他,又怪自己。她惱自己關鍵時?候口拙,惱自己被他說服,還生氣他對自己的不信任。

憑什麽不信她的愛呢?

他倒是自我感動,自信他的愛,卻對她的心意稱斤算兩最後還不能說服自己。讓她說——她!

討厭的江鷺,煩人的江鷺,太關註情愛的江鷺。

他看著太可?憐了,逼得她一次次剖心。為什麽要說?她實在不想說,但他又看著那麽傷心。

姜循在山林中走得深一腳淺一腳,一邊罵江鷺,一邊可?憐江鷺。她幾次想回頭找他,可?她又為之怨惱,怪他不夠體貼,她不知該如何說。

而?在這時?,姜循被拐角山道上的一叢杏花絆住。

這叢杏花自樹頭跌落,孤零零地躺在泥地,幾瓣雪白嫣紅的花碾在雨水中。杏花十?分漂亮,色澤飽滿嬌艷欲滴,但它吸引姜循的,自然不是因為好看——

它的枝頭有些枯意,有的枝蔓長不出?花,但是另一半枝蔓,生出?的花骨朵,那樣明媚。

姜循蹲下?來,怔怔看著杏花出?神?。

--

江鷺獨自坐在山洞中。

雨聲綿綿,他伶仃半晌,覺得自己的計較可?笑。他心中一邊淒然傷心,一邊重新為姜循擔憂起來。她沒來過這裏,會?不會?有危險?

他想去找她,卻又想起她走得堅定,應當不願意看到他。

他為何非要和她說這些呢?他明明可?以不說的,明明可?以只在心裏琢磨,他可?以藏住這些心事藏一輩子,他卻沒有。為什麽?他的要求太高了……

不。

江鷺心想:若是做夫妻,怎能不坦誠呢?若是做夫妻,怎能不將心中的每一根刺拔掉呢?

哪怕姜循說沒那麽喜歡他,只有一兩分喜歡,他也?可?以努力啊。她邀請他入局,總不會?是日後和他分道揚鑣的意思啊。而?且、而?且……

江鷺摸著自己懷中的一方?匣子,想到自己從玲瓏和簡簡那裏問出?的話,便重新下?定了決心。

江鷺自我掙紮半天,他終於?扛不住要起身出?去找她,聽到了折返的腳步聲。

他熟悉她的腳步聲,果然一會?兒,姜循便露了半張臉。

江鷺怔住:她從洞外探來半張臉,趴伏在洞壁上,眸子和他正好對上。他盤腿坐地,她不進來……這是做什麽?

姜循:“我想到解答你疑問的法子了。”

江鷺心裏不是滋味:“這麽快啊……”

這麽快的解答法子,會?是真?話嗎?

他心裏有疑問,但自然不會?說出?口。他失落的表情卻被姜循捕捉到,姜循不動聲色下?令:“用我的帷帽蓋住你的臉。”

江鷺楞住。

姜循催促:“快點。”

江鷺便將她的帷帽戴上。一重帛紗拂面,帛紗上染的年輕小娘子身上的香氣,讓江鷺t?微不自在,帛紗下?的臉微微發?燙。他既惱自己的輕易臉紅,又慶幸姜循看不到。

姜循再次下?令:“把眼睛也?閉上。”

江鷺困惑閉上眼。

一會?兒,他敏銳的五感,察覺姜循拖著什麽進了山洞中。她腳步沈重幾分,跪到他面前,呼吸傾來拂在紗上,籠得江鷺閉氣忍耐。

而?她握住了他的手?。

姜循:“摸摸看。”

江鷺眼前漆黑,帛紗擋光。他的手?被姜循抓著,撫摸到什麽樹皮上,一會?兒,江鷺反應過來,這是一叢花:讓他摸花做什麽?

姜循引著他的手?,讓他從枝幹開始,一點點摸上上方?的花骨朵。

她的聲音落在他耳邊:

“枝幹已經半枯了,一半枝蔓已死,另一半活著。活著的那一半,花滿枝頭,郁郁鮮亮。

“……而?這,就是我的心。你感覺到了嗎?”

江鷺手?指僵住,姜循不放過他,讓他一一撫去。他撫摸花枝宛如撫摸她的心,他撫摸枯枝宛如撫慰她的心。

煙雨斜飛,山嵐清寂。洞中跪地的青年男女?面對面,那小娘子握著郎君的手?帶他感受——

一點點枯敗讓人心悸。他從枯萎撫摸到繁盛,從一片片花瓣摸到露水和煙雨。一整個春暖冬枯在他手?下?從容展示,他一一撫過,一一明了,一一心動。

姜循:“這就是我的心。”

——一半枯萎,一半盛放。

姜循氣息貼著他:“為你而?盛放。”

——他的手?指摩挲著冰涼花瓣,卻更?憐惜地在枯萎處流連。

姜循:“你感受到了嗎?”

——他感受到春意昂然,感受到姜循在朝自己走來。

江鷺啞聲:“我可?以睜眼了嗎?”

姜循:“嗯。”

他驀地掀開帷帽,忽地傾身,將她連著那叢被撈回來的花枝,一同抱在懷中。她仰頭看他的眼神?濕潤無比,江鷺低頭:“對不起,是我不好,你受委屈了。”

她大約怪罪他幾分,一聲不吭。

江鷺低聲道:“我本以為你今日會?和我說另一件事……”

姜循:“什麽?”

江鷺:“苗疆巫醫給你的‘情蠱’。”

姜循呆住。

她被抱在他懷中,慢慢睜大眼,看他從他懷中取出?一方?匣子。她認出?那是巫醫給的,她立刻明白玲瓏和簡簡出?賣了自己,全都告訴江鷺了……而?姜循眼睜睜看著江鷺打開匣子,她撲過去便要阻攔,他卻抓過一枚藥丸一口吞咽下?去。

江鷺將另一顆含在口中,俯身來吻她。

姜循往後一縮。

江鷺:“怎麽了?你難道不想和我同生共死嗎?”

姜循:“……走了這一步,你便……”

江鷺:“我到死都喜愛你。只要你不嫌棄刀劍無眼,不擔心我隨時?死在戰場上,我便願意與你共享性命。有朝一日,你若是可?以和我一同赴黃泉……那是我畢生所求。”

姜循眼睛濕紅。

她睫毛沾了水,鼻尖酸楚。她被他的心打動,她張臂抱住他,由他將藥餵入她口中。藥丸吞咽後,二人仍舍不得分開,江鷺低頭吻著她,她胡亂回應。

二人氣息變亂。

他忽然將她抱起來,她被壓在山壁上,他俯身來更?深地吻她。

數月不見,好是想念。唇齒流連,好生芳菲。情難自禁不是錯,引得他們一同墮落。

姜循一邊仰頸與他親吻,一邊呢喃:“阿鷺,你和我聯手?嗎?”

江鷺:“嗯。”

他低頭親她眉眼,錯開她衣襟,凝望著春色葳蕤、雪白蔓延。他的眼神?直接,姜循覺得不堪,側臉用發?絲擋一下?肩膀。他似笑了一聲,低頭吻在她肩頭。

江鷺輕聲:“我自然點頭,正如我為你折腰——我如今終於?明白,你我皆凡人。”

姜循:“不。我們既是凡人,也?是聖人。”

凡人做不出?這麽了不起的事,聖人不讚同這麽大逆不道的事。他們共游人間同生共死,赴山海踏明月,江山如畫,誰人堪誇?

姜循:“我們一起回東京……”

江鷺:“你想好了。回去東京後,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了。”

自由嘛……

姜循眉目春意間蕩出?溫軟之色。

斜風細雨清渺浩瀚,山洞氛圍好到極致讓人心跳加速,涼風拂在姜循肩下?心口,她擡手?撫摸他眼睛,入神?無比:

“阿鷺,我有沒有和你說過,我也?經常做一個夢。”

江鷺:“沒有。”

姜循自顧自:“我夢到白鳥墜於?夜,白鷺入我懷。”

他清潤秀美的眉目擡起,一點點凝於?她身。

姜循一字一句:“我不會?得不到我想要的自由。阿鷺,入我懷裏——你來給我自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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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如玉山傾,人如春水流。

天長地久有時?盡,此愛無絕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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